被烈日、海风与缺乏营养折磨得蜡黄发黑,布满了皲裂的口子和溃烂的疮疤,长期的饥饿和坏血病让他们步履蹒跚,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,许多人拄着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棍,或是互相紧紧抓着对方的臂膀,才能勉强站立。
然而,就在这一片死寂、衰败、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躯体之上,他们的眼睛--那一双双深陷在污黑眼窝里的眼睛--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!那不是劫后余生的狂喜,不是归家的温暖,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、野兽般的执念,一种穿透了死亡迷雾、终于触摸到神迹后的极致亢奋!那光芒锐利、炽热、仿佛能灼穿铅灰色的天幕,牢牢地钉在脚下这片坚实而熟悉的土地上,也钉在每一个敢于直视他们的人的灵魂深处!
他们回来了。
从比地狱更深邃的绝望汪洋中爬了回来。
赵吉最后一个踏出舱门,他同样瘦脱了形,那身靛蓝布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海风一吹,便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,曾经被阳光晒得微黑的脸庞,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苍白,颧骨高耸,嘴唇干裂翻卷,渗着血丝,海风和盐渍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了远超年龄的沧桑沟壑,唯有那双眼睛,与所有幸存者一样,亮得惊人,如同两颗在灰烬中重燃的寒星,他下意识地抬手,探入怀中,紧紧攥住了那块温润的旧玉,仿佛从中汲取着最后的力量,也确认着某种信念的锚点。
他的目光没有看那些惊愕或漠视的岸上人,也没有看身后那艘随时可能沉没的破船,他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江口那混杂着鱼腥、湿木、还有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、微弱的泥土气息的空气,冰冷,湿润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,瞬间涌入肺腑,驱散了数月来萦绕不散的、海洋深处那令人窒息的咸腥与死亡的腐臭。
他踩上了栈桥。
脚下的木板传来吱呀的**,却无比坚实。
江南的土地,大魏的土地。
他回来了。
没有盛大的欢迎,没有山呼海啸的喝彩,甚至没有一句关切的询问,码头上只有一片被刻意放大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,以及无数道或惊疑、或嫌恶、或漠然的目光。
但这无所谓。
赵吉挺直了那被风浪和饥饿压得几乎佝偻的脊背,目光扫过身边每一个形容枯槁、眼中却燃烧着火焰的同伴--李校尉那张布满风霜刀刻、此刻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老脸;几个仅存的、相互搀扶着的水手,脸上混杂着疲惫与一种近乎神圣的荣光,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年轻水手紧紧抱在怀中的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包裹上,那里面,是他们在风暴与绝望中,用生命守护下来的东西--记录着那片新大陆海岸线、河流、奇特植被与动物的简陋海图;几块带有奇异纹理的矿石;一包从未见过的植物种子;还有一小卷硝制过的、带着奇特斑点的兽皮。
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牵扯着干裂的唇皮,渗出血珠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“李校尉,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传令,伤者就地安置,等待医官。其余能动的,带上所有物证,随我--去总督府!”
“是!公子!”李校尉猛地抱拳,声音同样嘶哑,却带着一股憋屈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洪亮,他转身,用尽全身力气吼道:“都听见了?!能动的!带上咱们的宝贝!跟着公子!走!”
没有整齐的回应,只有一片压抑的、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喘息和更加灼热的目光,幸存者们挣扎着,互相扶持着,汇聚到赵吉身后,他们无视了码头上的喧嚣与异样的目光,无视了身体的极限,如同一群已经死过一次的人,沉默而坚定地,踏上了通往江南总督府的青石板路。
他们回家了。
终于。